鬼畜莉莉🐤

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云次方】One Thousand Tears

关于两个人的眼泪,偏龙嘎。

推荐BGM-Lost Stars

 

One Thousand Tears


阿云嘎说他曾哭过太多次,眼泪早流干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站在郑云龙身边,眼神平和,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泪水。他们共用话筒接受媒体采访,下一个问题轮到郑云龙回答,阿云嘎便将话筒递过去,郑云龙将手搭在上面。阿云嘎的手是温热、平稳的。

郑云龙突然发现他鲜少见到阿云嘎哭。

与一个人相识十年,且有四年都在同一间寝室生活,这不仅代表朋友间的信任,同样也意味着彼此已见识过对方年少时狼狈幼稚的曾经。

彼时郑云龙还没被安上音乐剧王子的头衔,他还只是个从青岛过来的又暴躁又倔强的少年,初次遇见的阿云嘎是冰冷僵硬的。

他瘦得两颊凹陷,配合鲜少上扬的嘴角,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阴郁不详的气质。等阿云嘎张嘴,那拙劣沙哑的汉语又让人本能地感到不自在。而郑云龙则浑身充满了少年成长为青年时的敏感,面对陌生环境警惕又凶狠。他们花了很久才磨合成为朋友。

阿云嘎后来常在采访里提起大学回忆,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爱意的地方,但郑云龙回忆许久也没明白阿云嘎究竟从哪里得到了怎么样的温暖,至少他是没有给过他的吧。毕竟郑云龙时常惹班长无奈又生闷气,劳烦他每天清晨将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练功,即便是在排演最后的毕业戏时,他们也常因理解不同而吵得面红耳赤。

那时阿云嘎的汉语终于能囫囵着与人争论,郑云龙记得他们吵得格外激烈,连班主任也被惊动,骂骂咧咧过来阻拦两人即将上升到肢体的冲突。最后郑云龙焦躁地在房内来回踱步,阿云嘎则是坐着不吭声,他们都不妥协。

最后和解还是因为阿云嘎主动在夜里拉着郑云龙去学校公园。他们坐在秋夜里光秃秃的草坪上,阿云嘎说这个季节,内蒙的草原也大片大片地变黄变秃,再也抵挡不住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沙,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沙漠。六岁的时候他和阿姐一起赶着最心爱的小羊羔穿过失去生机的荒地,去遥远的集市换两瓶阿妈不舍得多吃的止痛药。

阿云嘎的本意不是用过去来换取同情,他总是能在黄连般苦涩的回忆里搜寻到微小的甜意。这是阿云嘎第一次私下说起曾经的童年。

郑云龙突然发现这位好脾气的班长身后,竟静悄悄地掩埋着一片干枯荒凉的沙漠。他孤独地顶着风沙蹒跚前行,身形狼狈却不愿倒下,眼角的泪水被风吹干。

阿云嘎又讲起他们争吵了无数次的《Rent》。他说他喜欢Angel,喜欢他的勇敢与善良,更喜欢Angel最后不甘却美丽的死亡。曾经他认为这个世界评判一个人存在的标准就是生或者死,而他会在前半夜里因为亲人们的逝去而掩面哭泣,在后半夜因惧怕自己也将走向生命尽头而放声大哭。

直到他的生命里出现音乐剧,出现在面临死亡前依旧坦荡寻求爱情的Angel,他才明白为什么人们笑的时候总比哭更多。

阿云嘎说起Collins与Angel约定的一千个吻,这也是他与郑云龙争吵的根源。他说他不能相信一千个吻能带来力量与爱情,毕竟Angel没有撑到第一千个吻就死去了,而阿妈轻轻在他额上落下第十个吻时也闭上了眼睛。爱所能带来的奇迹或者是安全感,他不敢相信。

但阿云嘎又说,他相信郑云龙,相信他的Collins,相信他带给所有人的梦境总有一天能成真。

最后,“谢谢你,大龙。”他说。秋夜下的眼神虔诚而懵懂。

于是郑云龙掩着眼睛哭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哭什么。郑云龙不爱哭,但哭的绝不算少。他有时会看着剧本落下眼泪,从人物身上获得怜悯的共情感;当扑面而来的挫败与压力排山倒海而来时,他也如初生牛犊般小声抽泣。然后他并不怜悯阿云嘎,也没有释然或感同身受。郑云龙只是单纯地哭了。

阿云嘎呆呆看着他哭,草原来客的皮肤干燥光滑,泪河早已干枯蒸发在荒漠之中。他最不省心的舍友有一双太过于擅长诉说感情的眼睛,此刻里面的泪水是为了他盛满的。

阿云嘎就这样看他哭泣,慢慢地笑了。

“大龙。”阿云嘎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采访途中开始神游的郑云龙。从那个弥漫青草味道的秋夜里回来,郑云龙重新带着营业笑容看向面前的话筒与摄像机,随意地点头道:“嗯,嘎子说得对。”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阿云嘎的眼角也是干燥的。他好像天生就背负着蒙古男人特有的深沉与悲壮,没有眼泪的灵魂在草原上骑马游荡,既自由又漂泊。他后来说自己把音乐剧当做了寄居的壳,但很快就在毕业后为了生计接下更多与音乐剧无关的工作。

郑云龙把他的那些表演或是综艺节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彼时他也龟缩在上海的出租房内,拿着一个月800底薪的工资。他发现阿云嘎没有变。阿云嘎壮了,站在荧屏前笑容满面,脑袋上堆着厚重的发胶,却总以“音乐剧演员”来介绍自己;郑云龙却瘦了,头发越养越长,彻夜不归地在剧院排演和唱歌,看着剧院底下的座位一点点被填满。他们用力地握紧手中的话筒,倔强地坚持着。

期间他们也见过多次,在同学聚会上隔着桌子对敬青岛啤酒与热奶茶。阿云嘎变开朗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展露的,他能够用流利的汉语滑进所有人的对话当中,积极参与每个话题。郑云龙却比大学时沉静许多,常常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那天同学叙旧喝倒一片,只有不能喝酒的阿云嘎和酒量尚佳的郑云龙还清醒。他们在北京的深夜一个个把同学扶上计程车,最后上车的老同学还含糊着高嚎了两句大学时用来练嗓的音乐选段,阿云嘎和郑云龙哑然失笑。

计程车带着歌声绝尘而去,郑云龙和他对望一眼才发觉现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如他们的2009届北舞音乐剧班级,在计程车上唱歌的同学早已转行投资,班上还在坚持音乐剧的男同学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云嘎慢慢收敛了笑意,用手拍了拍郑云龙的后背:“大龙,最近怎么样?”他的口音里带了些京腔的味道,但郑云龙更怀念他在深秋里的异域他乡口音。

“还行,接了《变身怪医》,明天得回上海排练。”郑云龙挑了件好事汇报。他其实还可以告诉阿云嘎更多的话题,例如国内音乐剧的艰难发展,很难坐满的剧院坐席,面对现实选择转行的昔日同事。还有他自己,抱着只肥猫宅在出租房的窗边,毕业时他承诺阿云嘎要去一次内蒙草原的诺言也还没实现。

可是话到了嗓子口却都烟消云散了,只转变成了对尼古丁的瘙痒渴望。郑云龙问:“你呢?”

“我也还行,你多来北京啊。”这句话阿云嘎又说得字正腔圆,在方才的酒席上他也说了好几遍。于是郑云龙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沿着北京凌晨的街道缓慢沉默地走着,郑云龙在几公里外的火车站附近随便找了间宾馆,车票是明早的。身后的计程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他没有着急去拦。

郑云龙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咬了一支在嘴里,他下意识要把烟盒递给同行人,可突然想起阿云嘎很少碰烟酒,于是又把手收了回去。他掏了半天兜都没摸到打火机。大概是掉在餐厅了。

阿云嘎停下脚步,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手护着火苗递到郑云龙跟前:“喏。”

郑云龙咬着烟嘴凑近,他和阿云嘎身高相当,只需要轻轻伸长脖子,蓝橘色的火焰便点燃了烟头。他深深吸一口烟,困惑地抬眼看着阿云嘎。阿云嘎有些无奈地笑说:“习惯带着了。工作嘛,不抽烟也没法喝酒很难交朋友,只能靠打火机,还有唱歌。”

确实。郑云龙的烟瘾也是在毕业后越来越大的。

烟头的橘光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一层淡灰色的烟雾盘绕在他们中间,一闪而过的车前灯照亮了郑云龙的眼睛和发梢。他隔着烟雾望着阿云嘎,忽然从他面对厄运从未崩塌过的肩膀上看见了相同的疲倦。

“腰伤呢?”他们继续往前走,郑云龙吐了一口烟。他还记得阿云嘎腰伤复发时躺在硬板床上的模样,最后肖杰请了中医给他看病,按摩的力道能让成年人痛得掉眼泪,但阿云嘎静静地承受着,一声也没有吭。

阿云嘎沉默了一会儿:“时好时坏。但有时候领导派下来的歌舞表演,硬着头皮也得上呀。”这次说话的尾音带上了异乡的语调,这也许是阿云嘎今天第一句不是熟稔寒暄的话题。

“自己担待着点,疼起来谁都没你自己清楚。”郑云龙说。

对方很快应了一句“好”,然后又陷入了沉默。郑云龙将烟头辗灭,几分钟前还旺盛燃烧着的火星被鞋底轻松覆灭,变成漆黑的碳。话到这里,郑云龙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干脆利落地伸手拦车,说:“我先走了啊,嘎子。”

“欸。”阿云嘎说,然后补了一句,“我送你上车。”

郑云龙没有推辞,很快坐进了计程车的后座。阿云嘎拉着后车的门,嘴角颤抖了几次,车门半天都没关上。

郑云龙默不作声地等着,北京的夜风早已吹干他身上的烟味。可阿云嘎什么都没说。

司机师傅催促说:“还走不走啊?”

郑云龙看向阿云嘎,阿云嘎仿佛如梦初醒,捏着车门的手松开了。

“走,他要走的。”

车门“吱嘎”一声关上,郑云龙没按下车窗。隔着深蓝色遮光膜,他勉强能看到阿云嘎在深夜里的轮廓,以及倒映着的他自己的脸。阿云嘎的眼睛是疲倦的,但还闪着光,郑云龙注视着他,觉得也同样在看自己。

车开走前阿云嘎的嘴角做了一个口型,郑云龙知道他是在喊他的名字。他也知道阿云嘎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都是一样的,嘎子。

窗外的路灯摇曳,郑云龙捏紧掌心里最后一缕橘色火焰的烟灰。

我们还相信音乐,相信《Rent》和一千个吻,相信舞台,相信荒漠也相信海洋。然后在相信与坚持中逐渐孤独。

 

《声入人心》播出过后,阿云嘎和郑云龙也越来越忙碌,临近春节也没有多余时间可以喘气,就连补眠也要在行程路上见缝插针。郑云龙推掉了除夕几天的工作邀约,准备先回青岛过年,然后好好休息。但阿云嘎还是忙着连轴转,连除夕当晚也要在后台度过。

大学同学在北京重新组局,郑云龙和阿云嘎又碰了头,他们照例对桌敬彼此青岛啤酒和热奶茶。老同学敬佩于他们的坚持,喝到尽兴一同唱起了《天边外》,被酒精拐弯的声调里仍有曾经的音乐功底。喝得上头,大家回忆起最难忘的《Rent》演出,讲到郑云龙和阿云嘎突如其来的舞台献吻。

“微博上热度可高了,”有人调侃说,“跟着连肖老师都火了一把。”

“音乐剧演员的职业素养。”郑云龙一本正经地说。

“去你小子的,沙雕龙。”大川笑骂拆台道,“你当时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他怎么说的?”阿云嘎不知道还有这段过往。

“他说,你居然不相信一千个吻的力量,他只能亲自下场实践。”

酒席过半,几位烟瘾人士分了一包熊猫细烟出去抽,酒席立刻空了大半。郑云龙没接烟,他找了个空档悄声无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对着饭店背后的假山和亭子点了支自己的烟。

冬天的北京室外刮着冷风,直钻心口,郑云龙吐了口烟在空中,看着它慢慢凝聚在夜空中,又被风吹散。这和世事也没什么区别,他想。呆了一会儿,正好阿云嘎上完洗手间路过,就也站住了。

“抽烟也要单独啊,音乐剧王子?”

郑云龙随口编:“拒绝聚众吸入二手烟。”

有时候郑云龙讲话很戳阿云嘎的诡异笑穴,他在旁边的石凳上蹲着笑了半天。郑云龙觉得莫名其妙,把最后一口烟抽完,看他捂着肚子抽搐不停。

“这么好笑?”

“大龙你太逗了。”阿云嘎把眼角挤出来的眼泪擦了。望着他指尖一点透明的液体,郑云龙觉得阿云嘎才是更逗的那个,说自己的眼泪已经干了,却在角落里悄悄地抹了一次次的眼泪,后来干脆因为郑云龙随口的笑话笑出泪水。你看,这泉水不是没有完全干枯嘛。

阿云嘎笑得差不多了。他们一齐看向面前冷风中沉默僵硬的假山。阿云嘎突然问:“刚才说的那个……”

“吃亏了?”

“没,要吃亏也是相互的啊,”阿云嘎想了想,说,“就挺想感谢你的。刚才大川说完我想了会儿,确实,如果不信舞台上的东西,不信音乐,我很难活到现在。”

郑云龙觉得他的二外用词越来越夸张了,有点好笑:“上升到存在的高度了啊。”

“是啊,找存在意义还挺累的。”阿云嘎又语气平静地说,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郑云龙其实是同意的,生活好像就是由烦恼、后悔和苦痛组成的,在这大面积的不愉快里,微小的温暖如此弥足珍贵。郑云龙喜欢拿百分之二百的感情投入进舞台上的角色中,去演别人的快乐,去演别人的苦难,去流别人的眼泪,他为这两者的转变而疯魔,在狂热中回答音乐剧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拷问。

“笑可比哭容易多了。”郑云龙说。

阿云嘎肯定式地摇头:“是。你笑,别人觉得你坚强;可你哭久了,别人只会觉得你可笑,说不定还会来问你,‘有什么好哭的啊?’”

郑云龙想起了他们的大学班主任。在郑云龙担当A角却因失声而半途退场后,他曾在剧院化妆间茫然绝望地哭泣。肖杰冲进后台,愤愤然指着他问,哭到底有什么意义,今天如果不敢上台,一辈子都别上了。阿云嘎已经画好了妆,在旁边等着。候场时他悄悄走过去,握了一下郑云龙的手,那双手平稳又温热,互相震颤。

后来郑云龙还是肿着眼睛上台了,此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时至今日他想起那天的眼泪,反而羡慕当时的自己。成年人少有这样放声大哭的机会,哭得狼狈又心酸,身旁还有人痛斥自己,还有人悄悄地把手伸过来鼓励自己。

当郑云龙领着尚且微薄的薪水,躺在简陋的出租房常常想起那天的后台,他想也许这就是他成长的过程,辉煌的挫折。未来遇到更多的考验、冷遇、误解,反而没法再这样放肆地哭。他要做笑脸给很多人看,要把眼泪流在舞台上,要成为别人的偶像和光。

阿云嘎也想起了班主任那句震耳欲聋的反问,他们相视一笑,郑云龙挤眉弄眼地模仿当年的暴躁班主任,小声地呵斥:“‘郑云龙,你哭个啥?!滚上台去!’”

阿云嘎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北京的冬夜太冷了,他们梗着脖子又缩回了已经酒过半巡的聚会中。

 

除夕前夜,郑云龙解决年前最后一项工作,接受完拍摄就玩命似的换上了自己最舒坦的卫衣和睡裤,在回青岛的飞机上倒头就睡。临下飞机空姐叫醒他,他去洗手间洗脸,抬起脑袋,镜子里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淡淡的青涩胡茬。

郑云龙摸了一下粗糙的下巴,以前他哪需要管这些。现在在脑袋里斗争了几秒,还是问空姐要了剃须刀,老老实实都刮干净了。

他这个年过得也不轻松,接连拜访和重联的朋友长辈连番轰炸。除夕晚上他们一家人呆在电视机前,电视里节目不停,电视外面的人都忙着接收微信和电话,郑云龙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个“谢谢谢谢”,抽空刷开微博,阿云嘎居然还在兢兢业业地营业,预告自己会在哪个卫视出场。

这人有时候真的厉害,郑云龙瘫在沙发上想。打开微信,阿云嘎几个小时前发了一条简单的“新年快乐”祝福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群发。郑云龙回“你也是”,正想放下余震不断的手机,阿云嘎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

接起来只听见对面一片嘈杂,郑云嘎皱起眉头。阿云嘎的声音有点不清楚:“你在哪啊?”

“在家。”郑云龙说。

阿云嘎估计还在后台,身边还有吹风机和道服化忙碌的声响。他努力把嘴巴贴近话筒,语调又不自觉地在接近京腔:“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大后天得去一趟。”

“我那天也在,晚上没事要不要吃饭啊?”

“行,”郑云龙顿了几秒又问,“我们俩?”

阿云嘎愣了一下,说:“那我再问问别人?蔡蔡估计在上海。”

“不,就咱俩吧。”郑云龙当机立断说,“我带你去家浦东的青岛海鲜馆,僻静,还很正宗。”现在选餐厅,人少僻静比味道更重要。

“好啊。”阿云嘎说。郑云龙本来还想问他有没有好好休息,但隔着手机他都能听出阿云嘎浓厚的倦意和强撑着的精神。于是他也没多说什么,两人一如既往简短地结束了对话。

郑云龙一动不动在沙发上瘫着,扔了手机任由思绪乱飘。他思考着明年的音乐剧和话剧编排,有时候一两句鲜明的歌词还会蹦进他脑子里。零点的钟声就在他轻哼着“就在这瞬间”时敲响了,青岛市区禁烟火,母亲过来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明白她藏在掌心的爱意。

电视里居然还一闪而过阿云嘎穿着民族服饰唱歌的身影,郑云龙看他笑容灿烂,声音洪亮,与方才电话里疲倦的声音判若两人。

郑云龙记得阿云嘎以前如果几天没休息好,眼袋和黑眼圈就会慢慢显形,嘴唇发白,眼角还会不受控制地往下垂出两条细纹,看起来更老了。

祝他新年快乐吧。郑云龙想,希望在上海见面的时候,嘎子眼角别垂到嘴角下面去。

然而事与愿违,三天后他开车在宾馆接上严严实实带着墨镜和口罩的阿云嘎。蒙古族男人一摘下眼镜,郑云龙就忍不住笑了。

“太老了点吧?”他转方向盘倒车,一边吐槽他的眼角。

“三天就睡了七个小时。”阿云嘎没化妆,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在镜头前他还能强撑精神,等坐到郑云龙有淡淡烟味的车里,他终于恢复到了最舒适的闷葫芦模式,迷糊地眯着眼不说话了。

他们在高架桥上堵了二十分钟,然后又在餐馆附近的停车场寻觅了快半个小时的车位。阿云嘎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郑云龙咬着根烟气得就要喷火,阿云嘎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算了,回宾馆咱叫个外卖。”

郑云龙盘算了片刻,说:“我带你吃家更正宗的青岛菜。”

阿云嘎“哦”了一声,在座位上不动了,二十分钟后他眼见车子开进了一户公寓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长期没休息的脑子还没转过来:“餐馆怎么开小区里了,有没有营业执照的?”

郑云龙白了他一眼:“这我家。”

进了家门,胖子窝在沙发上象征性地叫了两声。阿云嘎摇摇晃晃地踢踏着拖鞋过去逗猫,胖子和他主人一个性子,撸两下就嫌弃地跑了。郑云龙懒得理这俩,脱下羽绒衣直奔厨房,回上海后他刚囤了几天的口粮,还从家里带了些方便储藏的海鲜过来。饿起来更有行动力,他高效率地暴躁鼓捣铁锅。半个小时后端出来三菜一汤:辣炒蛤蜊、清蒸海螺、咸肉娃娃菜,再加上一碗海鲜豆腐汤。也算是尽力而为。

餐桌上香气扑鼻,阿云嘎还瘫在沙发上没反应。郑云龙把围裙脱了过去看,他早就蜷在长沙发枕上睡着了,嘴巴微微张开着,呼吸声很浅,刘海耷拉着。刚才还很嫌弃的胖子窝在他肚子上,和郑云龙打了个照面。

“嘎子,”郑云龙晃了晃阿云嘎的肩头,总算把他弄醒了。阿云嘎睡眼惺忪,迷糊着还说了两句艰难的中文还是蒙语,反正郑云龙没听懂。

“先吃。”他说。

阿云嘎坐上餐桌,盯着桌上的饭菜好了一会儿,扭过头问:“你家保姆过年还上班啊?”

郑云龙被他今天的嘎言嘎语弄得怼的力气都没了,递给他筷子:“想夸我做菜好就直说。吃!”

郑云龙一声令下,两个人乖乖闷头吃饭。米饭进了肚子里才知道饿了多久,阿云嘎几天没睡,跟着也倒了胃口。现在新鲜热乎的饭菜进肚,整个人精神起来。

阿云嘎胃不好,在大学时候就因急性胃炎送过医院,从此系主任都惦记上了他的胃病。郑云龙跟舍友去探望,阿云嘎脸色发青,在嘈杂的多人病房里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他在北京没亲人,郑云龙便留下来陪他。夜里阿云嘎的胃一抽一抽地疼,吃过的药也全都吐了出来,值班室的护士不在,郑云龙便只能握住他的手。阿云嘎的手指很凉,手掌心有一层发虚的汗水。他的嘴唇虚脱地颤着,把身体蜷成一团,很快又因为腰疼不得不换个姿势,眼角有几滴生理泪水。这居然是郑云龙在大学时期见过阿云嘎哭得最厉害的时刻。

晚餐过后,轮到郑云龙窝在沙发上,阿云嘎主动开始收拾厨房。半晌他又神奇地挖出几颗梨子,切片端到了客厅。郑云龙早就在沙发上瘫得不成人形,百无聊赖地翻电视节目,春节里电视台也翻来覆去重播几场晚会,居然还能看见阿云嘎穿着一身雪白的蒙古袍唱歌。

台上的阿云嘎雄鹰般伸展着手臂,容光焕发,意气风发。可是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的这个阿云嘎却耷拉着嘴巴和眼角,看见自己上镜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天到晚在采访里吐槽郑云龙的台上台下反差大,但郑云龙觉得他也挺大的。

看了一会儿小品,郑云龙困了。他在过年期间没怎么睡好,眼看着小品演员嘴巴一张一合,却越来越听不懂意思。阿云嘎在旁边刷手机,啪嗒啪嗒地打着字,郑云龙听着这节奏越来越催眠,最后脖子一软,把头靠在阿云嘎的肩上就睡了过去。

等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电视重播的晚会也接近尾声。阿云嘎一动不动用肩膀撑着他的脑袋,眼睛垂着,瞳孔里映出手机屏幕的两块白光,像是要哭了似的柔和笑着。

郑云龙睡眼朦胧地问:“看啥呢?”

阿云嘎把手机屏幕转了过去,在晚会最后宏大的多人合唱声中,他的声音有些低:“嫂子发来的,阿姐家宰了两头羊羔,吃烩菜和石头蒸羊呢。”

郑云龙把头凑过去,看见一锅让人食欲大开的羔羊烩菜,还有几张家人们围在一起包饺子的照片,画面中的妇女衣着干净,脸上有岁月与风沙留下的痕迹。她笑起来,脸上的熟悉苹果肌以及温和的眼角让郑云龙立刻认出这是阿云嘎的阿姐。

“小时候就盼年夜饭这顿饺子,”阿云嘎翻着照片,絮絮叨叨地念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蒙古饺子个头大,我手里捧一个去外面看星星。星星还没看多久,阿哥就来喊我,牧区风大,老远就能听见他喊我进去喝羊汤。”

郑云龙眨眼默默听着。阿云嘎其实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讲太多家乡和过去的事,但今天却主动说了许多。说话尾音沙沙的。这人是真的被累坏了吧,郑云龙想。

“这饺子我自己咋学都没嫂子包得好,好多年没吃到了。晚会后台采访还让我包饺子呢,我说你们咋不弄包子大赛,我做包子才是一绝。”

“大龙你信不,我昨天坐车上睡觉还真梦到草原了。不刮风沙的日子里可以看到银河的,我小时候还觉得银河认识我呢。现在太久没回去,它肯定都不认我了。”

“说不想家是假的,但你说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

阿云嘎的声音越来越低,眼角累态的细纹又勾了起来,嘴角却还倔强的向上扬着,像是要和世界证明他的坚强。

郑云龙听了一会儿,出声打断他没有尽头的回忆。

“嘎子。”

“欸。”阿云嘎把头慢慢转了过来。

郑云龙定定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前的秋夜里,阿云嘎那声懵懂的“谢谢你”,还有他讲起不敢相信一千个吻的语调。阿云嘎从来没变过。

郑云龙说:“没什么好笑的。”

阿云嘎愣住了。他还勉强举着的嘴角一点点划下来,最后又向下弯曲成了郑云龙初见时那隐忍的沉寂。他困惑地望着郑云龙,以为是又在开什么和班主任相关的远古笑话。可是郑云龙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中的光是认真的。

“我都明白的。”郑云龙又说。没有解释他究竟明白些什么。

阿云嘎不说话了,他望着面前的这双眼睛。

所有人都热爱笑容,对突如其来的泪水感到胆战心惊。他早就学会了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独自行走,笑着问候每一个过客,笑着送别每一位故人。只有郑云龙站在站在沙漠的另一端,和他一样孤独又倔强,在阿云嘎笑着时,他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阿云嘎想起他们在北京深夜里迷茫同行的那段路。他想告诉郑云龙的事情有很多,他的腰伤,他的演出生计,他的音乐剧,还有他的孤独。可是最后看着坐进出租车的郑云龙,阿云嘎却一个字也说出不口。汽车绝尘而去,北京的深夜寒冷无情,车尾气消散在空中,阿云嘎望着地上早已熄灭的烟头。

他其实想问他,如果是他,能否明白自己的孤独和坚持。

若干年后的今天,郑云龙的眼睛不复当年的青涩乖僻,如今阿云嘎从中看到的已经是一份镇静与从容。镇静地独自发光,从容地寻求同伴。固执地追寻着,企图用一千个吻的奇迹来点燃灰暗的星空。草原上一刻不曾停歇闪耀着的银河。

然后郑云龙告诉他,他都明白。沙漠会降雨,沙漠有星星,沙漠里不止他一个人的在前行。

郑云龙又将视线转回了电视节目上,无趣地观看重播晚会中意味不明的第三个小品。慢慢地,身边传来稀疏的响动。有人把脑袋小心翼翼地靠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卸下身体的力气,把重量全部搁在郑云龙的肩头。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两滴冰凉的液体落在郑云龙的衣领上,晕成一片风轻云淡的草原,也变成一片千钧重负的沙漠。他感受着肩头沉重的力量,电视机传来阵阵笑声,他听见旁边轻轻的哽咽。

郑云龙握住了那个人的手,十指紧扣,互相颤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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