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畜莉莉🐤

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百日雷卡/4Day】起风了

百日雷卡第四天,老师们辛苦了!

一发完结,比较长的短篇。

推荐bgm:久石让-铁道银河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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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永远不会完结的连绵夏日里,我推着病人越过山坡,去院前的草地吹风。我们私下称那儿为瓦尔登山,因为它四季都生机勃勃、充满希望,仿佛曾经出现在梭罗的描述中。

我扶着病人从轮椅下来,他斜身靠在一株白桦树下。病人今天的身体不错,没有咳嗽。他的哥哥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此刻也在他身边坐下。

青葱色的原野辽阔无垠,延伸至看不清尽头的地平线为止。我按照病人的吩咐在草坪上采摘蒲公英。

一阵黄昏的暖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手里的蒲公英全被吹散在风里。我下意识扭头寻找它们的行踪,却只能看见树下,病人与他的哥哥肩并肩坐在一起,手紧紧相握。他们安静地笑着,极目眺望山间的地平线。

远处,传来浅浅钟声。

蒲公英的种子在夕阳下和云彩一同染为朱褐色,又随落日一同垂落在暮色苍茫的山峦底下,精巧的暗红,好像某种呼之欲出的生命体。

“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想起这句诗,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起风了》


三年前的初秋,我作为看护护士,正式调职到F市郊区的凹凸疗养院工作。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当年的自己勇敢无畏。疗养院的薪水比起之前的病院并没有高多少,且需要长期住在山中,与世隔绝。只是那时候我对城市中的霓虹与快节奏生活感到疲倦,不顾家人的劝阻,铁了心抛开一切,接下疗养院的任职。

接待我的护理长十分亲切,她领着我去一楼的寝室放下行李,随后耐心地与我介绍工作环境。

疗养院地势偏远,来这里调理的病人大多数需要在静处修养,希望山间的草地与森林能够缓解现代医疗无法医治的疼痛病灶。病房大多一人一间,因为比普通病房宽敞许多,除了病人的床位外还设有家属可以休息的小间。如今二楼一共有六间病房被人使用。

当护理长带着我一一走进病房问候时,我却没有感受到城市重病房中迫近死亡的压抑与恐惧感。

二号病房住着一对吵吵闹闹的兄妹,我们进去时他们正在低声互相埋怨,如果不是弟弟身上套着病服,我完全看不出他是重病患者。

敲响离门外草地最近的一号房门后,我们在门口等待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回应。

“进来。”一个模糊的男声说道。

打开房门,我首先看见的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那时候秋风还未吹黄绿叶,山峦起伏,远处挺立着一棵生命力旺盛的白桦。窗帘是嫩绿色的,栏上还摆着一盆开花鲜艳的风信子。

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子坐在窗边的竹椅上,腿上盖着一条红色苏格兰毛毯。他有些消瘦,幽蓝的眼睛略微失焦,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套着一件无袖深绿色毛衣。而他对面则坐着一位与他面貌相似、稍许年长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本读了大半的书。刚才开口回应我们的一定是他。

此刻他满脸写着被打扰的不悦,探究地注视着我们。

“我是新来的看护士,今后将全力为您服务。请多指教。”我鞠躬。病人轻微点头与我示意,旁边的男人则是闷哼一声,算是回应。

抬起头,我的注意力又一次被面前这扇玻璃窗所吸引:它明显比其余房间的要大很多,忠实地映射着窗外深青色的草地。窗外刮起微风,草便顺着风向如鱼鳞般翻转,波光粼粼。风钻进屋子里,带来青草的芳香。

男人深蓝色的头发被吹起,他的第一反应是站起来,将病人膝盖上的毛毯往上拉了一些。

“您房间的风景真好。”我由衷道。

男人冷冰冰地说:“这是我选择这里唯一的原因。”

病人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善,伸手小心地触碰男人搁在小桌上的胳膊:“大哥……”

男人转过头看着他,警惕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软。他放缓语气说:“起风了,我去把窗关上。”

这就是我与雷狮和卡米尔的第一次见面。

 

我们回到办公室领取制服,看护长讲起这对兄弟的轶事。

原本一号房间的窗户大小也与其余房间相同。是雷狮向院长提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改装窗户。如果是他人提出这样不讲道理的要求,院长一定会拒绝,可面对雷狮,院长却答应下来了。第二日有人来装换窗户,紧接着第三天兄弟两人就入住了。

“院长现在也对雷狮先生当时的脸色心有余悸。真不敢靠近他呀。”看护长说:“和弟弟相差太多了。”

我们所有人都同意。

这对兄弟的性格迥异,却十分亲密。

卡米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时候都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跟在他性格张狂的大哥身边,一点都不引人瞩目。接触久后我才发现,他非常聪明。他时常会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思考问题,整个人因病单薄得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到远方去,直到雷狮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低下头和他交谈,他才被留在原地。

卡米尔患有一种罕见的遗传病,浑身的器官机能会随时间推移逐渐衰竭,最显著的便是视力与听觉。这种病治疗技术稀缺,需要长时间静养,我很少听闻有治愈的案例。

我好奇地询问,既然他们是亲兄弟,为什么哥哥没有得病?后来得知雷狮只是卡米尔的远房堂哥,更加惊讶——他们之间过于默契,让我以为他们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孪生兄弟。

  

我和院内所有人一样,从心底畏惧雷狮,可工作还是需要完成。我主要负责一二号病房,早晨六点半为他们送去早餐与药剂,上午是诊疗和复健时间,中饭之后,病人们可以自由活动,直到六点准时开饭。

二号病房的弟弟肺病非常严重。在夜里巡逻时,我总能隔着房门听见他喘不过气的咳嗽声。他很爱跟着姐姐去镇上游玩,但是下午时分山风逐渐变大,而他一沾风就咳嗽不停,只能扫兴呆在房里静养。

至于卡米尔,他虽然也时常发烧,但身体允许就一定会去院前的草地上看风景。我想,这也是雷狮花大精力为他改装窗户的原因。

这天下午天气很好,卡米尔的身体也没有不适。于是我推着卡米尔穿过瓦尔登山,雷狮跟在我们身后。秋风吹在耳边,轮椅碾过青草地。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连接着遥远的村镇,树林里蔓延着深浅不一的秋色树叶,像一副莫奈风格的油画。

我们在原野的中央停下,身边伏倒的秋草立刻将我们包围。雷狮说就到这里吧,于是我摊开一块野餐垫,他把卡米尔扶着坐下。

我拿出简单的水果和热茶,递给雷狮,他倒了半杯热水让卡米尔捂手。

卡米尔随哥哥的摆布,乖巧地坐着,眼珠转动扫过四周青黄的草地。疾病使得他的视力与听觉极速退化。在上午的医疗诊断中,医生照旧表面安慰着卡米尔一切都在康复当中,私下与雷狮交谈,却说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得像重度近视患者,耳朵也只能听见极近的声音。

雷狮听完什么都没说。回到病房后,他习惯性摸了摸卡米尔的脖子。卡米尔抓住他的手,我想他一定什么都明白的。但是和他的哥哥一样,他们什么都不会说,也许在此刻握住彼此的手已经足够了。

雷狮拿出随身带的书,手指灵活地翻至书签页。

他有一双绛紫色的眼睛,这是十分罕见的瞳色,让我想起黄昏中四处游荡的孤狼。我第一次与他对视便被吓得不敢抬头。

我猜想这样的眼睛一定见过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场面,也许惊心,或者恢弘。但此刻,这双眼睛只是淡淡地垂着,睫毛偶尔颤动,瞳孔里映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将卡米尔半揽进怀里,在他耳边用适当的声音读道:

“十月份,我到河边草地去采摘葡萄,满载而归,葡萄的色泽和芳香都胜过它的美味。我也欣赏那儿的越橘,它们像小小的蜡宝石垂挂在草叶上,鲜红的颜色使它们像珍珠一样,我不舍得去采摘……等到栗子成熟时,我藏了半蒲式耳以备冬天实用。” 

雷狮的声线平缓,低音处夹杂着磁性,像冰川中间偶尔吹来的暖流,用来读书再好不过。当然,这样的声音也只有卡米尔能够听到。我也是在偶然间听见他为卡米尔阅读,才知道雷狮的声音能够如此温柔。

卡米尔静静听着,偶尔觉得有趣也会微笑,他一旦脸上有笑意,雷狮就会刻意放缓阅读速度,好像要延长他的快乐。

这是卡米尔最喜欢的书之一,我曾听他提起过很多次。如今他视力下降,只能由雷狮来朗读了。

他们看上去都乐在其中,让我也跟着陶醉进远离尘世的瓦尔登湖畔。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坐在瓦尔登山上,听着梭罗琐碎却真切的生活记录,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共鸣吧。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雷狮的朗读声短暂停滞,我们四周的青草刮得全部俯身倒下。他下意识将卡米尔护在怀里,用手按紧弟弟头顶的帽子,手里的书页却几番纷飞,书签也被风旋转着刮走了。

我惊呼一声,站起身沿着风的轨迹去追捕那枚绿色的书签,企图挽留夏日最后的余温。我在草地中挽起裤腿奔走,与风一同奔跑,某一瞬间指尖触碰到了书签的边缘,可它又打着卷离我们而去,彻底消失在山峦的尽头。

我悻悻而归。风变小了,温柔地吹起我的头发。在野草中间,鲜艳的野餐垫上,我看见雷狮与卡米尔正在安静地接吻。

雷狮的手揽着卡米尔的肩膀,书页彻底乱了,完全不记得读到了哪一页。病人微微抬起头,用手捏着雷狮的衣领。他们都虔诚地闭着眼睛,这一定是因风而起的亲吻。

我站在风中不敢呼吸,只觉得这个画面像油画一样宁静美好。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时间就为他们停留在这一刻。

然而风停了。时间重新流转,他们也因而停止亲吻,缱绻地逗弄着彼此的鼻尖。我慢慢走过去,拿起削到一半的苹果,而雷狮也重新捧起书,继续在卡米尔耳边朗读。

 

 

日子缓缓过着。

秋日接近尾声,森林已变为单调的灰褐色,草地也逐渐枯萎,一片枯黄中间只有隐隐约约几点坚韧的深绿。只有一号病房窗前的风信子还顽强的开放着夏日的花朵,卡米尔每天都为它浇水。

他的病时轻时重,总在夜里反反复复发烧和阵痛。卡米尔是擅长忍受病痛的人,但也经常因为身体的绞痛而流汗喊叫。医生为他开了一大堆止痛药,雷狮又逼着医生配了些看起来无力回天的处方药。卡米尔每天都按照雷狮的坚持大把大把地服下,可所有人都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身体也日渐消瘦。

这日轮到我休假半天。二号病房的患者状态不错,一直高高兴兴打着电动,我与他的姐姐相约,去山对面的镇子买些常用品。

病人的姐姐有着一头火红的长发,脾气也是风风火火的,经常与弟弟两个人互相吵闹。虽然嘴上总是嫌弃弟弟,可她一天都没有要放弃照顾他。每天清晨我去叫他们起床,总能看见她早起趴在床头,测量着弟弟的体温。

我私下将一二号病房的两对兄弟比较:他们虽然一对吵吵嚷嚷,一对整日安静不言,本质却是相近的。

我和病人的姐姐边走边聊,说起她得了肺病的弟弟,她格外气愤,在咖啡店里和我抱怨弟弟的任性,说:“他就是个笨蛋!我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流的。”

我们在城镇游荡到太阳将近落山,病人姐姐要给弟弟买黄昏出炉的第一摊鲜花馅饼,我因为要回去照料病人,便提前离开了。

我慢吞吞爬过瓦尔登山坡。虽然穿着保暖的呢绒大衣,可是冬天的风还是从布料的缝隙里渗透进我的四肢。我哆嗦着,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孤零零坐在白桦树下。

我走近,果然是雷狮。他靠在树底下,叉着腿正在抽烟。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他抽烟——几乎所有时候他呆在卡米尔身边。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树下,衣着单薄,一言不发地吸吐着白雾。风在他身边狂啸,他却固执地一动不动,浑身充满了不容人靠近的戾气。

我想,这也许是他不愿让卡米尔看到的消沉一面吧。

白桦树是回去的必经之路,我硬着头皮与他打招呼:“您好,雷狮先生。”

他在烟雾中瞥了我一眼,随后将烟灰掸去,那点灰黑色立刻融化进风里,变成落日的一部分。也许是我让他联想到了卡米尔,于是他扔掉烟蒂,跟在我身后一起朝疗养院走去。

夕阳就在我们身后,积雨云连绵不绝地排列在一起,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染成发黑的橙色,并逐渐溃退,愈发露出不健康的紫色。

我想和雷狮聊一聊卡米尔的病情,甚至想试探着请他说说他们的故事。可是看到这样阴霾的天空,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面前山峦的尽头传来一声遥远而空灵的钟声。它回荡在天际,打破压抑冷漠的空气,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又被吹散在风中,向更触不可及的森林荡去。

“今天是三号病房敲钟吧。”我说。

声音来自疗养院山后的寺庙,每天黄昏5点庙前的铜钟就准时被敲响。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约定,每个月十五日的敲钟任务会轮流分配给疗养院病人。

我猜,也许是想让他们体验敲钟的乐趣,又或者让他们触及对生的渴望吧。

铜钟很硕大。即使是毫无气力的绝症病人也能敲出浩荡的钟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像一种生命的讯号,能以如同摩斯密码的简单传递方式告诉最远处的人们,他还活着。

“下个月轮到卡米尔了。”雷狮说。

说到卡米尔,雷狮原本不近人情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卡米尔像是他与世界联通的信号灯,一旦亮起灯光,他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航行。

就以钟声作为开头,我们简短地聊了两句。

雷狮讲起他们的故事。说自己是任性妄为到极点的人,本以为世界上再没有人能超越他,可是他有这样一个弟弟、一个恋人,任性到得了这样治不好的怪病。

“所以我会变本加厉地任性,有我在,他必须活下去。”

分明是很悲伤无望的话题,可由雷狮说出来,却变成了什么总会实现的目标。我忍不住笑了,说:“所以你们才是兄弟吧。”

我们慢慢走到了疗养院门口。雷狮仰起头,他们的病房窗帘并没有拉起,远远的能窥见窗户里有一个昏暗的人影靠坐在床头,等待着谁的归来。

身后的夕阳接近尾声,最终一点太阳的光辉也缓缓沉入山底。

半晌,这个瘦弱的人影猛地低下头,将嘴埋进手里,浑身剧烈颤抖着咳嗽起来。

 

冬天对休养院来说永远是最难熬的季节。我们在不安中准备过冬的暖炉和汤药,然而二号病房的弟弟肺病还是加重了。

他整日整夜地咳嗽喘息着,氧气瓶用掉一罐又一罐。他的肺部像是被扎满了孔的风箱,每次吸气就要用上全身的气力。等到夜里咳嗽最厉害的时候,所有的护理和医师都围着他转,给他套上冰冷的呼吸机。

病人姐姐就在一旁看着,半天突然凶巴巴地说:“我可警告你啊,你真死了,别指望我流眼泪!”

弟弟虽然辛苦地含着呼吸机,还是配合着做了一个哭丧的鬼脸。

这天深夜,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便披上外套,站在窗口看后山死寂的森林,那些漆黑的树木在风里一动不动,像石化僵死的树化石。枝头没有任何鸟雀的痕迹,山间的冬天幽静无声。

突然,楼顶传来迅速跑过的脚步声,“咚咚咚”,声音非常急切。随后动静越来越大,有滚轮和箱子挪动的声音掺杂了进去。终于,我床边的召唤铃响了,虽然有预兆,我还是被夜里突兀响起的铃声惊地浑身一颤。

——深夜的铃声,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迅速冲向二楼。果然,二号病房门口站着很多医师,他们有人拿着档案正在记录什么,有人捧着药瓶和手术刀等待下一部指令。心率监测仪还在滴滴作响,脚步声断断续续,中间却再没听到病人熟悉的咳嗽声。

等到太阳升起,人群渐渐散去,我才看见站在床边头发颜色显眼的病人姐姐。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我知道那是病人时常翻阅的一本童话书,讲述牧羊少年寻找宝藏的一路旅途。

病人总是扮鬼脸傻笑的脸上覆盖着一块比积雪还要惨白的布块。

正如约定过那般,她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

窗帘不知被谁拉开了,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冬日清晨,草地上结满了雪白的霜。

她说要把弟弟葬在山坡上。

疗养院所有人都参加了,包括坐在轮椅上的卡米尔和他身后的雷狮。所有人都喜欢这对吵吵闹闹的姐弟,可这次他的葬礼是在一个静悄悄的黎明。

临走前,病人姐姐将一直抱在怀里的书送给了我。

“如果有机会,你把它读给需要的人吧。”她说,然后拖拽着比她还要高的行李箱,一个人勇敢地爬上瓦尔登山,朝远处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打开这本已经被翻过多次的旧书。在书签夹着的这一页,牧羊男孩正在与风对话,他希望把自己变成风。

“你不可能成为风。”风说,“我们的本质不同。”

“并非如此。”男孩说,“我想像你一样,渗透进每一个角落,穿越大海,吹开掩盖着我那份财宝的沙土,把我心上人的声音带到我身边。”

在这行字旁边,有人歪歪斜斜写道:

“老姐,以后我就变成风来保护你。”

这行小字的墨迹被晕开了,书页皱巴巴的,好像曾经沾过水。

我们目送她离开。风拂过她鲜艳的红色长发,我想那一定是很温柔、很顽皮的风,即使在寒冷的十二月,也会像春日微风一般温暖,把她的刘海吹乱,又讪笑着陪她冒险到远方。

卡米尔坐在我旁边,他身上裹着雷狮的皮外套。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恐怕此刻只能看见灰茫茫中一点模糊的红色。他扭过头握住雷狮放在他肩头的手,看着雷狮的眼睛里面写了太多东西。

我们看不懂,可雷狮一定懂。因为他弯下腰轻轻吻在弟弟的眼角。

 

深冬的森林树干光秃、残叶凋零,一月初下过几场薄雪,但又很快融化。雪水融化使得温度变得更低,湿冷的风刮在窗户上,带来远处错失迁徙的候鸟的哀嚎。

雷狮不准许卡米尔再外出了,可这并没有让卡米尔的状况变好。他好像继任了二号病房病人的工作,白日里反复地发烧阵痛,夜里则无法遏制地咳嗽。

这天我拿着热水瓶送到门口,就听见医生和雷狮正在低声交谈。

“有点血痰。”医生说。

“哦。”

“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是关键。”

雷狮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一眨也不眨,还是说:“哦。”

打开房门前他瞥了我一眼,威胁意味十足。等他面对卡米尔,表情突然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

病人坐在床上,房间里的暖炉很热,他的额头盖着退烧贴。依照他现在视力和听力,应该很难发觉雷狮进门了,可等雷狮走到他身边时,他还是感觉到了。清澈的蓝色眼睛虽然失焦,却稳稳地看着雷狮的方向。

“大哥。”

“恩。”雷狮用指腹摩擦着他的脸颊,然后在他耳边慢慢说道:“医生说过了这个冬天差不多能痊愈了——晚饭想吃什么?”

正近黄昏,山上寺庙的大钟又被敲响了。靡靡之音震荡着大地,顺着风吹向四处。低沉的钟声很像雷狮在他耳边说话时的音调,因此卡米尔能够听见。

他屏息聆听了一阵子钟声,露出一点点笑意:“想吃蛋糕。”

  

卡米尔虽然鲜少表达自己的愿望,可是每次听见钟声时,还是会露出孩童般期待的神情。

然而真正轮到他的那一天,却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雨日。

他的病情又加重了,连喘息都虚弱易折。他的肺和肝脏接连衰竭着,眼睛甚至看不到医生测试时照来的光线。雷狮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我取来呼吸器,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尾,害怕他下一次就再也没有力气呼气了。

别说是拿起钟锤,卡米尔现在连下地都无法做到。那日黄昏里的敲钟任务,最终还是顺延给别人了。

在落日的余晖中,我们听见钟被敲响了,隔着玻璃窗那飘渺的低音仿佛是一种超脱的呼唤。卡米尔在那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雷狮低下头,用手掌捂住他的眼睛,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卡米尔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我按照雷狮的吩咐拉上窗帘,只看见窗外的草地再也看不见一点枯黄色,变成了不详的黑暗,在残风里摇曳着。暗红色的积雨云覆盖了整个地平线,暮色苍茫,在钟声里积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夜下了很大的暴雨。 

卡米尔在雨声中又一次醒转了,在呼吸器的帮助下艰难地喘息着,每呼出一声气都尾随着肺部脆弱的震颤。他的身体是如此冰冷,呼吸罩上甚至凝结不起一点温热的水雾。

我给卡米尔喂了一点水,他因而咳嗽了很久。

窗帘被拉上了,院外有几盏稀稀拉拉的路灯,我们能看见雨水像飞箭般迅猛落在窗上的影子。风信子在窗边萎靡不振地耷拉着叶子,接近枯萎的边缘。它本就是夏花,熬不过冬天。

雷狮不知道去哪了,只有我守着呼吸困难的卡米尔。他的额头越来越烫,将手覆盖上去时我以为自己被烫伤了。这让我不禁埋怨起了雷狮。

——在这样的暴雨夜里,他到底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陪在卡米尔身边?

我将二号病房姐姐留下的书放在卡米尔的枕头下,祈求风也能给予他一点奇迹的力量,让他撑过这些夜晚,让他能敲响下个月的钟声。

哐……

像是为了回应我的祈祷,我竟真的在耳边隐约听见了一点酷似钟声的回响。

哐……

在暴雨践踏的狼藉声,这点奇怪的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我拉开一边的窗帘,难以置信地将耳朵靠在冰冷的窗户上倾听。

哐……

而那嗡嗡回荡的声响一次比一次响亮,最后让我整只耳朵连带着身体都开始震颤。有谁用企图让全世界听见的力量,敲响遥远寺庙中的铜钟,让山脉震动,让玻璃窗摇晃,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所有人都能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声音。

——钟声,那是在深夜奏响的钟声。

我发疯似地推开一边的玻璃窗,用身体挡住倾盆而入的雨水,寒冷的水滴立刻将我的后背打湿了,可我全然不顾,只是大声喊着卡米尔的名字。

“卡米尔,钟声!是钟声!”

哐——!!

钟声嗡嗡不绝,铿锵有力,几乎要把空中无情落下的雨水都击碎。它幻化成均匀地脉搏声,顺着瓦尔登山呼唤着枯萎的草地、死寂的森林、远处的村镇、沉睡的喜鹊,最后来到卡米尔身边,变成只有他能听懂的暗号。

卡米尔艰难地将肿胀的眼皮睁开,当他意识到萦绕在他耳边的声响不是耳鸣,而是来自山上寺庙的铁钟时,浑浊的眼睛突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他像是沙漠中枯萎的玫瑰,被一捧甘露唤醒生命,从内而外又透露出生的渴求。他努力呼吸着,睁大眼睛,听着暴雨夜半时刻仅为他一人响起的信号。

我想他听懂敲钟人留给他的暗号了。

就像往常一样,不需要眼睛、不需要听力,他们就能读懂彼此的心灵。

“所以我会变本加厉地任性,有我在,他必须活下去。”

我想起深秋的黄昏中雷狮告诉我的话。那时候他背对夕阳,笑得嚣张狂妄。

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决心。

  

午夜的钟声当然是雷狮敲响的。

他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疗养院的谈资,人人都议论着他是如何在暴雨夜里披着单薄的雨衣,一个人爬上湿滑山坡,膝盖以下浸满泥水,终于找到了寺庙门前的铜钟。

在看不清手指的黑夜里,他抬起钟摆,精准地锤向面前的铜钟。

好似欧·亨利笔下为濒死病人画上最后一片树叶的画家,他怀揣着使命感奋力敲打着铜钟,赶走畏惧声响的死神,为卡米尔敲响他们两个人才能懂得的摩斯密码。他敲了太多次、太过重,导致寺庙的人赶来将他拦下时,离钟声最近的他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回来后雷狮生了一场重感冒,在隔壁房间躺了一整天才有力气动弹。他下床的第一件事是问我要口罩,第二件事就是去看望他的弟弟。

卡米尔挨过了病情最重的夜晚,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反而比雷狮要好。高烧褪去,他的视力又逐渐恢复了一些,眯起眼居然能看清雷狮还在发红发烫的额头。

他想要用手触碰,却又被雷狮挡开了。

“会传染。”雷狮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地传出来。

“我高烧这么多次,你每次抱着我也没有被传染。”卡米尔说。

雷狮接受了他的逻辑,感受卡米尔冰冷的手一点点触碰他的额头。

我退出房间,让他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享受着两个人珍贵的时刻。

 

让人无法喘息的冬日总算过去了。三月,一号病房窗前的草地终于兴起绿意,一场春雨过后,娇嫩的新草便一点点冒出了脑袋。微风一一落下亲吻。森林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可是枝头已经站满了重归故里的候鸟,清脆地呼唤着它们怀念的繁盛绿叶。

春雨过后的下午,太阳从薄云背后初现身影,温暖地照射在瓦尔登山上。雨雾还未被风吹散,零零散散垂落在空中,映照出一道模糊而瑰丽的彩虹。

几乎所有病人都跑出了病房,去探究春意里的第一道彩虹。我推着卡米尔,像往常一样,雷狮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一起爬上了山坡,站在离彩虹最近的地方。

我说如果能找到彩虹的末尾,就能发现无尽的财宝。雷狮嘲笑我的无稽之谈,却低下头问卡米尔要不要去寻找宝藏。

“让我起来走走看吧。”卡米尔说。于是我们左右扶着他,沿着彩虹的轨道慢吞吞地走动着。卡米尔的鞋轻软地踩在草地上,留下一个个带着水洼的脚印。

中途我放开卡米尔的手,兄弟两个人慢慢朝着山顶走去。

卡米尔由那双手牵着,穿过疗养院的后院,越过一个月后就将布满蒲公英的山坡,爬上山顶。田野芬芳,流浪的歌声轻飘飘的,远处的城镇中央挂着一枚飘扬的彩旗。

风徐徐吹来。太阳越来越高,彩虹的影子却变得稀薄了。它就快要变成雾气,彻底散开落在草地上,为瓦尔登湖带去新生的希望。

就在虹要彻底消散之前,卡米尔说:

“大哥,你好像站在彩虹上。”

他的哥哥转过身。我抬起头看——

他们站在地平线的边缘,云的中间,彩虹之上。雷狮的衣领上沾着露水,背后是温和的阳光,耳边的头发被微风吹起。在彩虹那鲜艳的颜色中间,雷狮安静地站着,绛紫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卡米尔。半晌,他淡淡地笑了。

这一切在卡米尔视力模糊的眼里,究竟会是怎样美丽的画面呢?

我不得而知,但雷狮一定能感觉到。因为他们属于彼此。

过了一会儿,等彩虹散去,阳光照在他们头顶时,雷狮大步走过去拥抱了卡米尔,卡米尔还是很瘦,他能将他的弟弟一把抱起来。

他将卡米尔举在天空的缝隙中间,亲吻他的下巴。卡米尔细细碎碎地笑着。雷狮不肯把卡米尔交给天空,又重新折起手臂,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他们就这样拥抱在一起,等待着下一次升起的彩虹末端,只有他们能找到的无尽宝藏。

 

我在疗养院工作的第三年,卡米尔出院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不久后我在报纸上看见S市研发出了能够小几率治愈他所得遗传病的理疗方式。

走的那一天,他推着卡米尔越过瓦尔登山坡,身后只有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他们分送掉了大部分的物品,我猜那只小箱子里装的一定是卡米尔经常浇水的那盆风信子。它没有在冬日死去,就注定要在春天复苏。

卡米尔把《瓦尔登湖》赠与我,我将它和二号病房的礼物放在一起,经常拿起翻阅。每每翻开扉页,总能看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车轮辗过草地留下两条轨道,风一吹,就看不见踪影了。

至此,我再没得到他们的消息。

 

END

 

 

  1. 开头部分参考崛辰雄《起风了》的开头段落,包括“起风了,努力活下去。”也出自同处。

  2. 雷狮阅读的内容出自梭罗《瓦尔登湖》木屋取暖篇。

  3. 艾比埃米的书和节选出自保罗·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4. 部分情节设置参考川端康成《蒲公英》。

 

写了太多卡米尔把雷狮当做灯塔的故事,这次反过来写一个雷狮依赖卡米尔的版本吧。用亲友的话说,就是雷狮脚踩弱鸡手抢好处,可面对死神要怎么争抢?这样的雷狮也很好磕^q^

“风乍起。合当奋意向人生。”是另一个版本的“起风了,努力活下去”。最后还是选择了更加口语的后者。 

PS. 虽然是《起风了》但我全程听的是《铁道银河之夜》的bgm…………宫泽贤治也是个妙人,他的paro有机会也搞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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